桃幽灵

荒唐

一身白大褂,眼睛与护目镜上全是雾气,他在地狱门前头追上了那个手里提了个人的身影。


“就要追上了……”“人在死神手上时真像是只被放完血拔光毛的鸡啊……”“活人就该是对医生趾高气昂,不屑一顾的样子……”一瞬间各种奇怪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还没等他喝止,“死神”便忽略了时间和空间出现在他面前。


追赶完成了!


他就这么突然地看到了死神,与他直面。


看不清楚表情,但他就觉得死神在对他微笑。


追赶了一路都没燃尽的热血瞬间结霜,他张了张嘴,想说几句话点燃勇气,但是恐惧却无声地从嘴巴里冒了出来。


其实这一路追赶,他都没有害怕过,因为他是个医生。


稍微长大了点在生活里见识过生死(仅仅是见识过)的人大概都有这种感觉


“人走一生就像是通过一座桥,桥的两侧与尽头皆是地狱。”


而医生都知道,医疗的意义从来不是要把这座桥加长,不是要让人类长生不死,医生更像是个桥上列车的维修工,让它不要开太快啦,不要侧翻啦,不要半路停下啦。

于是他们常常贴靠着地狱救人,在地狱深渊前拉回人,拿着柳叶刀昂首挺胸沉着冷静从死神手里抢人。


见过心血喷上房顶,见过一身内脏坏死打结,见多了生和死,手和心早就不抖了——手抖的人哪敢做这行?


可他今天却开始手抖了,因为他突然发现原来地狱离自己也这么近了。

死神就在自己面前,还在打量着自己。往日里看惯了的生死突然放到自己头上时他才发现原来这真是天大的事儿。


比天还大!


甚至他突然理解了自己的病人在手术台上那副怎么劝也会不安躁动的模样了。


原来生死之间真的有大恐怖。


他突然发现自己能看清面前死神的眼睛了,那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像是大海极深处幽暗的漩涡,看上一眼便让人有溺亡之感。


于是他下意识地微微低头,低头回望这一生。


多少个日夜的寒窗苦读,别人玩时他在学习,别人工作挣钱他在学习,别人成家立业他刚开始掉进社会的染缸,然后从呆头呆脑到漠然,当他终于被人生与社会盘出了浆,手术能稳稳拿在手上的时候他才发现:


原来我已经这么大了啊,原来朋友们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这才醒悟,朝着一个方向以不同的方式前行。


大龄娶妻,生个宝贝一样的老幺儿,评职称,抢学术地位,争科室主任。

还好一切都稳稳当当地过来,然后脑子一热,站到了这里。


他苦笑。


谁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这个国家哪次大灾大难不是军人和医生冲在最前头?

科室大主任又怎么样?前途无量,未来能救更多的人又怎么样?国士无双都是我的袍泽!一个民族亿万人的期待叫我如何去称重?


于是他抬头,白帽子,花头发,方眼镜,一双棕黑色的眼睛直视和马里亚纳海沟一样深邃而无尽的蓝!


死神的模样瞬间清晰:


狰狞相,悲悯眼,微讽的嘴角,死亡的脸色。


恐惧突然放大却停止增长——死神凑过脸来,几乎贴在他脸上,发出仿佛没有源头的声音,声音像是能抽出魂魄:


“你,怕死吗?”


荒唐荒唐,我一个科室大主任真就要死在这前线了吗?我还不能熟练地把止血钳子砸到下级医生的手腕上让他又痛又不至于受伤,还没有成为磨盘把别人盘出浆还要让别人感谢,那么多的后辈没见识过我学了多少年的“主任脾气”,还有我那宝贝儿子……


他看了一眼被死神提在手里的那个人:


第一眼是个耄耋老人,第二眼是个豆蔻姑娘,第三眼是自己最年轻最奋斗时的模样。


荒唐。

那,荒唐至此便更荒唐!


他用自己的额头顶住面前的死神的额头,那感觉就像是顶住了一个癞蛤蟆的背部,他咬牙切齿地发出颤抖的声音:


“怕  死  了!”


一把抢过死神手里的人护在身后,他仰头,蓄力,再一撞!


砸出一个世界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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